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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今亮點!也談杜甫詩“凡百慎交綏”意旨
    2022-09-26 07:51:04 來源:光明網(wǎng)-《光明日報》 編輯:

    【文學(xué)爭鳴】


    (資料圖片)

    作者:胡永杰(河南社會科學(xué)院文學(xué)所副研究員、西安外國語大學(xué)中國語言文學(xué)學(xué)院副教授)

    杜甫大歷初年所作的《夔府書懷四十韻》詩(參看蕭滌非主編《杜甫全集校注》卷十五),是他概括安史之亂以來自身和國家的遭際,總結(jié)唐王朝治亂根源的大作之一。詩末云:“南宮載勛業(yè),凡百慎交綏?!薄敖唤棥币辉~最早出現(xiàn)于《左傳》,《文公十二年》載:“宣子曰:‘秦獲穿也,獲一卿矣。秦以勝歸,我何以報?’乃皆出戰(zhàn),交綏?!倍蓬A(yù)注云:“然則古名退軍為綏,秦、晉志未能堅戰(zhàn),短兵未至爭而兩退,故曰交綏?!保ǘ蓬A(yù)集解《春秋經(jīng)傳集解·文公下》)錢謙益《錢注杜詩》卷十五引李衛(wèi)公對“交綏”的注解更為透徹:“李衛(wèi)公曰:綏,六轡總也,謂軍不戰(zhàn),但交綏而退,猶云交馬而還也?!笨梢姡敖唤棥蹦藘绍娊粦?zhàn)時點到為止,不真正戰(zhàn)斗即退兵的意思,這是它的本義和主要含義。

    杜詩這里所云“慎交綏”,注者一般認為是用“交綏”的本義。2020年郝潤華教授撰《杜詩“凡百慎交綏”意蘊索解》一文(見《首都師范大學(xué)學(xué)報》社會科學(xué)版,2020年第6期)提出了一個新的看法,認為杜甫所謂“交綏”應(yīng)作“交戰(zhàn)”理解:“杜甫《夔府書懷四十韻》中‘凡百慎交綏’一句,其意思恰恰與前述注家的詮釋相反,其準確旨意不是慎退兵,而是慎交兵……綜合以上,杜甫通過‘凡百慎交綏’一句,表達了希冀朝廷盡快結(jié)束戰(zhàn)爭,還百姓一個安寧世道的愿望?!苯鼇硗鯓渖淌谧稄亩鸥Α胺舶偕鹘唤棥闭勂稹罚ㄒ姟豆饷魅請蟆?022年8月22日13版)一文,則維持舊說,認為郝文這個新解不能成立,并在杜甫的戰(zhàn)爭觀上和郝文意見相左:“可知杜甫在各種有害王朝安寧的內(nèi)外危機臨近之時,從來都力主奮進出擊,堅決反對行茍安逃避之計,‘凡百慎交綏’一句,意正在此。杜甫對于戰(zhàn)爭的態(tài)度,只能具體情況具體分析,一概而論,難免有失?!?/p>

    筆者認為,兩者的分歧其實源于對杜詩這里“交綏”一詞含義的理解過于狹義。如果思路稍稍寬泛一些,把“慎交綏”視作一種比喻的說法,或者說是在治國理政這樣更大的視野下使用“慎交綏”一詞,不但能使全詩的意脈更為通順,也可消弭這一分歧。

    從“慎交綏”的字面意思看,應(yīng)該說傳統(tǒng)注者及王樹森先生主張作“慎退兵”解的看法更可取。因為“交綏”的最初義、基本義是“退兵”“交馬而還”。即便如郝文所舉證,也存在作“交戰(zhàn)”義使用的情況(如所舉宋何夢桂《文山詩序》:“古今死節(jié),惟以二顏、張、許為稱首;然兩軍交綏,不勝即死,無可擬議者。”),但畢竟“退兵”之義更主要、更根本,杜甫這里取其本義的可能性更大。不過,郝文認為全詩的主旨是表達“希冀朝廷盡快結(jié)束戰(zhàn)爭,還百姓一個安寧世道的愿望”卻是可取的。因為杜甫在詩中明確云:“兇兵鑄農(nóng)器,講殿辟書帷。廟算高難測,天憂實在茲?!憋@然是希望偃武興文的意思。而且這首詩乃作于安史之亂已經(jīng)平定之后的大歷初年,這時國家的當務(wù)之急是和平安定,而非戰(zhàn)爭。對于這個時代主題,杜甫是反復(fù)表達、認識很深刻的。如《承聞河北諸道節(jié)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》其一云:“祿山作逆降天誅,更有思明亦已無。洶洶人寰猶不定,時時戰(zhàn)斗欲何須?!保ā抖鸥θWⅰ肪硎澹τ诎彩分畞y平定后,依舊用兵不止,使得人寰洶洶的形勢極為憤懣。《復(fù)愁十二首》其六云:“胡虜何曾盛,干戈不肯休。閭閻聽小子,談話覓封侯?!保ā抖鸥θWⅰ肪硎撸└敲鞔_認為,戰(zhàn)亂難平的原因其實主要不在于叛軍有多強大,而在于唐朝廷在位者思路及政策的不當;并對社會上不顧國計民生大局,只為個人功名私利而樂談興兵的風(fēng)氣,深感擔(dān)憂。又如《承聞河北諸道節(jié)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》其五云:“鳴玉鏘金盡正臣,修文偃武不無人。興王會靜妖氛氣,圣壽宜過一萬春。”(《杜甫全集校注》卷十五)《有感五首》其二云:“慎勿吞青海,無勞問越裳。大君先息戰(zhàn),歸馬華山陽?!逼淙疲骸澳〗饻?,長令宇宙新。不過行儉德,盜賊本王臣?!保ā抖鸥θWⅰ肪硎唬﹦t皆直接表達修文偃武的思想,和本詩“兇兵鑄農(nóng)器,講殿辟書帷”之義相同。

    這樣來看,“慎交綏”乃主張不要輕易休兵的意思,而全詩的主旨又是希求偃武興文、社會安定,這豈不是相互矛盾了?

    筆者認為這其實并不矛盾。因為杜甫這里言“慎交綏”可能并非狹義地指戰(zhàn)爭,而是從朝政國計和在位者的思想作派角度著眼?;蛘哒f他是一種比喻的用法,是告誡在位者不要因為安史之亂平定就滿足、懈怠,就像兩軍交戰(zhàn)時的“交綏”一樣,淺嘗輒止、半途而廢,而是應(yīng)繼續(xù)勵精圖治,真正解決導(dǎo)致社會弊病產(chǎn)生的根本性問題,實現(xiàn)國家中興。而那些熱衷于興兵以邀功固寵的行為和心態(tài),也是朝政弊端的表現(xiàn),是在位者“交綏”所導(dǎo)致。這從“慎交綏”的主語乃“凡百”可以看出。“凡百”即《詩經(jīng)·小雅·雨無正》中“凡百君子”之義(“凡百君子,各敬爾身”句下鄭玄箋云:“凡百君子,謂眾在位者。”)(阮元??獭妒?jīng)注疏·毛詩正義》)。從詩中“使者分王命,群公各典司”“即事須嘗膽,蒼生可察眉。議堂猶集鳳,正觀是元龜”“蕭車安不定,蜀使下何之”等內(nèi)容看,“凡百君子”顯然并非僅指將士,而是泛指各類在位者(包括代宗本人,也包括將帥們)。

    我們可梳理一下全詩的意脈,來看“慎交綏”的意旨。從開頭“昔罷河西尉,初興薊北師”至“四瀆樓船泛,中原鼓角悲。賊壕連白翟,戰(zhàn)瓦落丹墀”等句,是追敘安史之亂爆發(fā)以來自身的遭際和國家戰(zhàn)禍遍地的形勢?!跋鹊蹏漓`寢,宗臣切受遺”“總?cè)执娲篌w,降將飾卑辭”“楚貢何年絕,堯封舊俗疑。長吁翻北寇,一望卷西夷”等句,乃寫肅宗、代宗兩代君王相繼勠力,平定叛亂之事?!安槐嘏阈?,超然待具茨。兇兵鑄農(nóng)器,講殿辟書帷。廟算高難測,天憂實在茲。形容真潦倒,答效莫支持”,乃對朝廷能偃武興文的希冀?!笆拐叻滞趺?,群公各典司??止跃x斂,不似問瘡痍”至“處處喧飛檄,家家急競錐。蕭車安不定,蜀使下何之”等句,則是對平定安史之亂后國家實際情形的描述:戰(zhàn)后朝廷并沒有像杜甫所希冀的那樣偃武興文,使老百姓休養(yǎng)生息,而是到處刻剝,導(dǎo)致民不聊生。這種情況,杜甫在其他詩中也反復(fù)寫及,如“哀哀寡婦誅求盡,慟哭秋原何處村”(《白帝》,《杜甫全集校注》卷十三)“明朝步鄰里,長老可以依。時危賦斂數(shù),脫粟為爾揮。相攜行豆田,秋花靄菲菲。子實不得吃,貨市送王畿。盡添軍旅用,迫此公家威。主人長跪問,戎馬何時稀。”(《甘林》,《杜甫全集校注》卷十六)這種形勢下甚至出現(xiàn)百姓被迫起而作亂(綠林寧小患),藩鎮(zhèn)坐大難馭(云夢欲難追)的情況?!搬灋|疏墳籍,耕巖進弈棋”至“高枕虛眠晝,哀歌欲和誰”幾句,乃寫自身的目前景狀。最后以“南宮載勛業(yè),凡百慎交綏”結(jié)尾。

    可見,這首詩的主旨乃在于對安史之亂平定后社會狀況、朝政弊端的揭示、擔(dān)憂和解決思路的表達。其基本意脈是:安史之亂爆發(fā)——肅宗、代宗相繼努力,平定了叛亂——平定叛亂后不再勵精圖治,而是加劇賦斂,使社會問題百出——杜甫告誡在位者,要想“南宮載勛業(yè)”,就應(yīng)“慎交綏”。這樣來看,就能較為清晰地看出“慎交綏”乃是就國家治理的整體政策和態(tài)度而言,應(yīng)作“在解決社會問題、實現(xiàn)國家中興上,不要輕易懈怠、放棄,而應(yīng)持之以恒,堅持到底”解為是。

    最后,對“南宮載勛業(yè)”一句的含義也應(yīng)作一說明。這是用東漢之事,如《九家集注杜詩》卷二九注云:“《后漢》:永平中,顯宗追感前世功臣,乃圖畫二十八將于南宮云臺?!保ㄋ喂_編《新刊校定集注杜詩》卷二九)此事包含兩個內(nèi)涵:一是光武帝實現(xiàn)漢朝中興的內(nèi)涵,二是輔佐光武帝實現(xiàn)中興的主要將領(lǐng)被圖畫、記載功勛于南宮云臺內(nèi)涵。如果著眼被圖畫者都是將領(lǐng)這一內(nèi)涵,很容易使人把“慎交綏”理解為僅是就用兵而言,但如著眼這首詩的整體意思,杜甫其實主要是用其“中興”的內(nèi)涵。

    《光明日報》( 2022年09月26日?13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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